
前些时候,有朋友来易花道马连道教室喝茶,闲谈之余,聊起了在中国插花中形式与自由表达的关系:朋友认为学习中国插花始于学习一些固定的形式,感觉约束了创作的自由,似失去了插花的乐趣。
这段时间闲暇时光不多,但只要闲下来,我就会想这个事儿:做了几年中国插花老师,闷头专注于教学,关注点一直放在如何表现出优美的画面、如何将理论与形式讲解的清晰明白上。确实少有回到原点,去思考诸如“形式与自由”的关系,暮然回首,感触良多,无奈见解粗浅,但还是想和大家分享一二。
我在分享插花的时候,有些同学特别希望了解形式的规则,希望借助形式的规则来完成一个标准审美意义上的完美作品。有些同学则特别抗拒形式,感觉形式是表达自我的羁绊,她们本身有对美有理解,渴望作品是对美随心所欲地表现。
表面上这是一个学习方式的问题,但究其根本这就是一个技与道的问题。

先说学习方式层面的问题:
我们之所以要学习一项技艺,是因为前人对这项技艺有过经验,否则就是创造,而不是学习了。既然我们是站在前人的肩膀上去展望未来,那就要尊重这个肩膀,尊重前人的经验。回想自己在学习插花过程中的弯路,无外乎都是过早地尝试放弃规则,尝试创新。就像在学画画的时候,几何石膏还没画明白,就去写生人像,最后画出一堆半人半鬼的头像出来,痛定思痛,还是得乖乖回去练造型能力。当然,学习不是不能够创新,而是契而不舍之中,水到渠成之时,自然而然地提高和改变。
讲真,中国古人对中国插花并没有实际意义上的技法总结。这使插花跟国画不一样,没有《芥子园画谱》一类的有实际指导意义的古典教科书。但没有教科书不等于没有规则可以追寻,只是这种规则需要后人动脑子在古画、古籍、文物,甚至园林、盆景、诗歌等等艺术形式中去感受、去提炼、去总结而已。
当然这种总结带有强烈的个人审美观念,所以我们跟谁学习,首先意味着得认可这位老师的审美观念。说句大白话:这位老师的作品,你看着美不美?作品是一个老师最直观的审美表达。插不出打动人的作品,对前人的插花文化做再多总结,也只能称为:中国插花理论研究者。能理论联系实际,做出美的作品,这种总结和传承才有意义,学习他总结出来的普遍性规律,就能向着你认可的美更近一步,道理如此简单而已。

当然,每个人都可以是某种审美观念的总结者。
就像一个国画爱好者,拿起毛笔,挥毫泼墨,享受创作作品的美好情绪,这非常不错,毕竟这是自我意识的表现,一定是愉悦和满足的。但这么创作出来的画作,不一定每位观众都能从中感受到愉悦和共鸣,否则人人都是国画大师了。真正的大师一定是经过漫长的基本功训练的,如王羲之的《兰亭序》,如果没有扎实的书法基本功,酒醉的状态写一篇儿文,万古流芳别指望了,恐怕看都没有人能看懂。这件事儿东西方都一样,某东方人动不动就染黑一池塘水,某西方人在一堆鸡蛋里玩找不同。

王羲之《兰亭序》
求知的欲望、对美的追求,让我们希望有前辈能给予一些指导,以便于去了解更多的规律,内化成自身的厚度,然后再去创作。放在中国插花的学习中,一开始确实注意点都在记住形式、表现形式上,为什么?因为没记住,没有内化嘛。插花基本功扎实之后的创作状态,是心中有壮阔山河的画面,手中就能表现出“长河落日圆”;心中有弱柳扶风的画面,手中就能表现出“杨柳岸晓风残月”,放松且自在,以花枝为笔,抒胸中逸气,且还能用这副画面感染到观众。这就是我们学习中国插花追求的境界,当然,我也还在追求的路上。

如果将这个问题,上升到“技与道”的层面怎么理解呢?
“技”很好理解,就是“形式”,是“方法”。
那什么是“道”呢?广义上来说,道是指宇宙万物内在的普遍自然规律,和老庄所说的哲理性的自然之道相近。狭义上来说,就是作品传达的内容和意义。
在不同的艺术门类中,技与道的表现形式是不同的:在文学作品中,文字是“技”,作品的文学主题是“道”;在绘画中,色彩线条是“技”,作品表达的情感是“道”;在中国插花艺术中,作品的表现形式是“技”,作品表达的意境、文化内涵、人文精神是“道”。脱离形式去表达“道”,也许会有成功表达的几率,但更多几率会沦为孤芳自赏的境地而不自知。
任何一项和艺术相关的活动,都离不开“技与道”的探讨,并不仅仅限于中国传统文化的范畴。许多学者基于“道是本、技是末”、“道”高于“技”的判断,将“技”与“道”对立起来,觉得学习“技”是对“道”的诋毁,这不得不说有点儿偏颇了。道来自于技,技升华至道,习“技”就是在体“道”,艺术训练过程和体道过程是一致的。

不管怎样,多一些严肃的思考是有意义的,毕竟,用专业的态度做闲事的愉悦和美好,只有做了才知道。